一根藤上七朵花,先秦思想的北斗七星
人的道德追求,可以脫離社會而存在,這樣的文化精神,就不因具體的社會制度、物質(zhì)形態(tài)的消亡而與之共滅。
紀錄片《中國》劇照(圖/視覺中國)
人人熟知的動畫電影《葫蘆兄弟》有一句歌詞“葫蘆娃,葫蘆娃,一根藤上七朵花”,用以形容中國先秦時期的思想星空,甚是貼切。
那是雅斯貝爾斯所說的軸心時代,東西方大師輩出,古典希臘和先秦中國尤其突出,“愛智慧”帶來繁星滿天。
先秦有百家之說,如果把春秋和戰(zhàn)國有名有姓的思想家都聚攏起來,當不止百人之數(shù)。其中以孔子、老子、墨子、孟子、莊子、荀子、韓非子在思想意義上最為重要,合稱“先秦七子”,仿若北斗七星,閃耀星河。
說他們是“葫蘆娃”,是因為那是中國哲學(xué)思想的起源時代,從發(fā)展意義上類似孩童時期;他們“出道即巔峰”,極其開闊深邃,也像葫蘆娃一般,一出生就本領(lǐng)高強。
更值得我們重視的是“一根藤”,他們之間是有內(nèi)在邏輯聯(lián)系的,歸根到底他們思考的其實是同一個問題,那就是“社會怎樣才更好”。彼此之間,或?qū)α⒔y(tǒng)一,或脈絡(luò)相繼,共同構(gòu)成一個長短相形、高下相傾、前后相隨的生態(tài)共塑的思想花園。
七子思想之魅力,本期各篇文章各有專敘,本文從大歷史角度,挑明那“一根藤”,以為讀者順藤摸瓜之助。
前史,創(chuàng)制與亂起
很有必要,先把思想爆發(fā)之前的事情做一概述。
武王伐紂,滅商興周,以武力改朝換代。但中國文明,凡事必須講究合情合理,不是誰的拳頭大誰就說了算。于是武王之弟周公,為新建立的周朝解決了幾個根本性問題。
首先是合法性。商朝極為迷信,認定自己是上帝后裔,而政權(quán)合法性來自上帝(皇天)。周朝與上帝沒有血緣關(guān)系,上帝不可能舍棄血緣子孫而將政權(quán)授予外族。但周公告訴人們,“皇天無親,惟德是輔”,上帝不是誰家私有的,它是中立的,只看重道德,因此誰在道德上符合天意,誰就擁有天下。而天道玄遠,政權(quán)在道德上是否匹配天意,上天無言,民心代言,“天視自我民視,天聽自我民聽”,天意表現(xiàn)在民心。因此,政權(quán)合法性在于民心。
其次是王朝運行的制度。周公創(chuàng)設(shè)了宗法制度,天子是中心,諸侯拱衛(wèi)天子,諸侯又是中心,大夫拱衛(wèi)諸侯,大夫也是中心,士拱衛(wèi)大夫,大圈套小圈,形成意識形態(tài)和利益共同體。大圈如果不保,則小圈也為之動搖;小圈如果不受尊重,大圈也會有蟻穴之潰。睿智的周公設(shè)計了一個巧妙的框架,來確保每一個層級的封建主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最后是禮樂制度。禮樂是封建制度的外在表現(xiàn),不同的圈層,不同的具體身份,有不同的權(quán)利和義務(wù),因此就有不同的行為規(guī)范。禮樂制度的作用,就是從排場、衣著、住所、用物、人畜規(guī)模、言語方式、行為動作等方面全方位體現(xiàn)身份尊卑,確保各安其分,一旦越界,盡人皆知,盡人皆譏,天下共伐,以此形成約束。
在西周,這一套制度運行得還不錯,前期不遵守規(guī)矩的都被周公鎮(zhèn)壓,后期則依靠周王室的威望或者武力,持續(xù)運行。西周之所以亡,是自上而下的,厲王、幽王自身不重視這套制度,胡作非為,名聲敗壞,亡國而有東周。
東周是春秋和戰(zhàn)國的合稱。到了東周,周公創(chuàng)設(shè)的禮樂制度事實上已經(jīng)難以為繼,周鄭交質(zhì),鄭莊公與天子作戰(zhàn)還射傷天子,秦文公和魯惠公祭天,楚國稱王,楚莊王問鼎,齊桓公問封禪之事,管仲家中設(shè)反坫,魯國季孫氏“八佾舞于庭”……一切都亂套了。而且,“弒君不啻割雞”,“臣弒其君,子弒其父”,春秋200余年一共殺死36位君主,真可謂禮崩樂壞。
戰(zhàn)亂頻仍,內(nèi)部相殺,淫風(fēng)甚盛,陰謀橫行……春秋時期,人們表面上還把周公的教化當作是非曲直的標準,背后則從未放在心上,你能想到的任何齷齪的行為,都能在春秋找到。
“興,百姓苦;亡,百姓苦。”政治一步步變得毫無原則底線,每個諸侯國內(nèi)部都動蕩不安,普羅大眾的生活,就陷入水深火熱。
于是,我們的思想家們就登場了。
孔子,走一條最難的路
世道之混亂,人心之不古,政治之不堪,百姓之艱難,這是當時的思想家們面對的同樣的現(xiàn)實基礎(chǔ),只是不同的人,開出了不同的藥方。
孔子是商朝貴族后裔,但他打心里認同周公的思想和典章制度,“周鑒于三代,郁郁乎文哉,吾從周”。
在孔子看來,貴族的墮落,不是因為周公創(chuàng)立的制度、文化出了問題,而是人出了問題。禮不下庶人,禮都是用來規(guī)范貴族的,但當時的貴族,因為權(quán)力、土地、財富等欲望而相互爭斗,脫離了周公設(shè)定的軌道,人人不安職分、身份、名分,僭越出格,以致禍亂叢生,奸惡肆虐。因此孔子希望能回到過去的秩序,每一個位置上的人都做好自己的事情,按照禮樂的原本要求行事,所謂“克己復(fù)禮”,“君君臣臣父父子子”。
封建宗法制度是建立在血緣關(guān)系之上的,血緣關(guān)系越近的人之間,彼此負有越大的義務(wù),情感的分配也是如此,呈現(xiàn)出一種根據(jù)血緣遠近而愛有差等的格局。孔子從人之常情、人之常識出發(fā),確認親疏倫理的正當性,血緣至親是天生的,不可斬斷,其他都是后天的,弱于前者,只需根據(jù)親疏原則推理即可。由此團結(jié)起來的社會,就會是一個井然有序的社會。根據(jù)這樣的社會理想,他抽象出了仁義禮智信等道德標準,作為個人對自身加以觀照和提高的參照系。
后人把這稱為退化史觀,過去的才是好的,把回不去的過去看作一個烏托邦。然而歷史證明孔子非但沒有保守不進,反而超越了前人,退而瞻遠。他從周公禮樂制度中抽象出一種關(guān)于善與美的哲學(xué)精神,用來要求個人。“己欲達則達人,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見賢思齊,見不賢而內(nèi)自省也”。不管身處何種時代,要求都是一致的,人的道德追求,可以脫離社會而存在,這樣的文化精神,就不因具體的社會制度、物質(zhì)形態(tài)的消亡而與之共滅。
夏朝文明消滅了,商朝文明消滅了,而周朝文明,則因為孔子的超越視野,而朝代雖滅文化永存,成為了中國文化精神的核心部分。再看世界其余古文明,古埃及,古印度,古巴比倫,美索不達米亞,均形神共滅,像中國文明這樣一以貫之的就剩下古希臘文明和希伯來文明。正因如此,后人才會說,天不生仲尼,萬古如長夜。
“政者,正也?!闭蔚谋玖x,是中正持衡。因此孔子提出的倫理原則,首先是用來要求居上位者,“子帥以正,孰敢不正”。儒家理想想要實行,就必須努力去改善那些手握權(quán)力之人的道德境界,繼而改善全社會所有個體的道德境界,做到人人自律,各盡其分。每個人都以道德為自我要求,自我追求,社會當然就會好起來。
一看就知道,孔子選擇了一條最艱難的路。儒家知識分子以此為信條,孔子曰“知其不可為而為”,孟子曰“雖千萬人吾往矣”,后代仁人志士,都以他們做榜樣。
老莊,世間不值得
想要改變現(xiàn)實是極其艱難的,但要咒罵現(xiàn)實和逃避現(xiàn)實則不難。
老子就是典型的咒罵現(xiàn)實、逃避現(xiàn)實之人,青牛一匹,西出函谷,留下道德五千言。
同樣面對糟糕的現(xiàn)實,老子的態(tài)度和孔子完全不一樣。他不像孔子,善意地理解周公創(chuàng)制的初衷,把衰敗的政治看作好的原則被破壞的結(jié)果,而是從根本上否定那些原則,也從根本上否定當時的貴族政治的合法性和必要性。他不相信有一種先驗的道德意志,會協(xié)調(diào)萬物關(guān)系,世上沒有什么天然向善的價值;繼而他當然也就不相信有什么身負天命之人,有主動性和能動性去謀求百姓的福祉。“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圣人不仁,以百姓為芻狗。”
在一般人的印象中,老子是個白胡子老頭,慈祥而脫俗,平靜又超然,而事實上,他對政治之評論,其尖銳、狠辣,可謂前無古人。他說:“民之饑,以其上食稅之多,是以饑。民之難治,以其上之有為,是以難治。民之輕死,以其求生之厚,是以輕死?!薄懊癫晃匪?,奈何以死懼之?若使民常畏死,而為奇者吾得執(zhí)而殺之,孰敢?”“天下多忌諱,而民彌貧;民多利器,國家滋昏;人多伎巧,奇物滋起;法令滋彰,盜賊多有?!?/span>
他又說:“天之道,損有余而補不足;人之道則不然,損不足以奉有余?!?/span>
在他看來,當時的現(xiàn)實政治就是骯臟齷齪、一潭濁水,無藥可救。周公基于封建宗法制度而設(shè)立的那些道德原則、倫理標準,不但無用,而且起反作用,只不過是粉飾太平的詞匯堆砌而已?!按蟮缽U,有仁義;智慧出,有大偽;六親不和,有孝慈;國家昏亂,有忠臣?!?/span>
因此,他和孔子截然相反,不但不愿意恢復(fù)所謂周制,而且認為那些道德原則和倫理標準都應(yīng)該丟進糞坑里去,這樣老百姓反而過得安寧多了。這些居上位者都是一些無恥之徒,寄望他們實行仁義道德,無異于一個笑話,而且只會衍生更多骯臟齷齪。
那應(yīng)該怎么辦?老子說,你們啥也別干,老百姓就謝天謝地了?!敖^圣棄智,民利百倍;絕仁棄義,民復(fù)孝慈;絕巧棄利,盜賊無有?!薄爸未髧襞胄□r”,“我無為而民自化,我好靜而民自正,我無事而民自富,我無欲而民自樸”。
后世有思想者據(jù)此認為老子主張“小政府”,比附于西方自由主義市場理論。比如新自由主義之父哈耶克就說自己的“自發(fā)秩序”理論與中國的老子一致。這是個天大的誤會,老子不是主張小政府,而是主張不要政府;他也沒有什么理性經(jīng)濟人假設(shè),因為理性依賴知識和智力,而老子認為知識和智力是作偽行惡之源,“古之為治者,非以明民,將以愚之。民之難治,以其智多。故以智治國,國之賊。不以智治國,國之福”。自由市場的目的是分配,也就是達致欲望,而老子從根本上反對欲望?!安簧匈t,使民不爭。不貴難得之貨,使民不為盜。不見可欲,使民心不亂。是以圣人之治,虛其心,實其腹,弱其志,強其骨,常使民無知無欲?!?/span>
那么,老子是無政府主義者嗎?也不是,因為無政府主義還向往一種自治的美好社會,并且提倡人與人應(yīng)當相愛,而老子根本不在乎這些東西,他只認為,任其自然就好,凡事都不需要設(shè)計和刻意。
他在中國歷史上第一個明確地運用了對立統(tǒng)一的辯證法來思考社會問題,如:“天下皆知美之為美,斯惡已。皆知善之為善,斯不善已。故有無相生,難易相成,長短相形,高下相傾;音聲相和,前后相隨。是以圣人處無為之事,行不言之教?!边@對中國人的思維方式,產(chǎn)生了深遠的影響。
罵完現(xiàn)實,老子就深入探討宇宙之理去了,他的思想核心是“無”,無就是道,因此他在思想史上第一個提出了道這一概念?!靶中?,眾妙之門”,他把人生志趣安置在思考玄遠天道之上,漸漸離開了政治現(xiàn)實,留下青牛出關(guān)的背影。這些思想也一樣具有超越性,即人生應(yīng)當有不必依賴于社會而存在的終極價值,這是道家思想永存的關(guān)鍵。
老子去后100年左右,莊子出生,這是道家另一位大師。
莊子繼承了老子批判現(xiàn)實的路徑,認為“圣人不死,大盜不止”,對儒家的積極干預(yù)現(xiàn)實持否定態(tài)度。老子從來沒有提到過孔子,大約因為老子比孔子年長,但莊子則經(jīng)常提到孔子,雖然他不認可儒家思想,但對孔子從來沒有不敬之語。
儒家和道家都具有超越社會的終極關(guān)懷,任這世間無窮演進,“城頭變幻大王旗”,個人永遠能夠找到價值歸依,永遠不會陷入虛無。作為中國文化思想中最重要的兩支,它們都不把人生價值依歸安置于來世、彼岸,“子不語怪力亂神”,“未知生,焉知死”,而莊子則說“六合之外,圣人存而不論”,它們的終極關(guān)懷都在現(xiàn)世,因此它們都不是宗教。
儒家和道家是正反兩面,互不認可,又彼此依存。事實上它們也具有互補性,在后代士人的身上共存。儒家關(guān)心道德原則,因此它的規(guī)范性很強,理想主義氛圍十分濃郁,凡事謹小慎微,人生比較局促,能像孔子那樣“從心所欲不逾矩”的人少之又少。而道家則玄想渺遠,神飛物外,不受現(xiàn)實局限。如老子對于道的縹緲思尋,“道之為物,惟恍惟惚。惚兮恍兮,其中有象?;匈忏辟?,其中有物”,這種思維的不確定的幽邃意境,是儒家所沒有的。而莊子,以其自由自在、馮虛御風(fēng)的偉大想象力,開闊了中國人的藝術(shù)審美境界。后世的屈原、李白、蘇東坡,那種浩蕩的哲學(xué)和藝術(shù)想象,都跟道家尤其是莊子開拓的審美境界直接相關(guān)。當他對現(xiàn)實不再積極,而對個體情意的體驗無限積極,哲學(xué)的真正魅力反而噴薄而出。漢末天下大亂,儒家思想解釋力下降,道家就又回歸到士人的胸懷和意念當中,故而有玄學(xué)誕生,有竹林七賢,有酣暢的酒海,有放肆的草書,有山水畫的起源……儒與道,逐漸融合在一起。
莊子那汪洋恣肆的想象力,和自由意志的宏大氣魄,摘引幾句,就能領(lǐng)略。
“夫天下莫大于秋毫之末,而太山為??;莫壽乎殤子,而彭祖為夭。天地與我并生,而萬物與我為一。”
“北冥有魚,其名為鯤。鯤之大,不知其幾千里也;化而為鳥,其名為鵬。鵬之背,不知其幾千里也;怒而飛,其翼若垂天之云?!?/span>
世間不值得,天地任逍遙。
墨子的博愛與孟子的心性論
自西漢開始,2000多年來,儒家是中國王權(quán)的官方思想。由此我們往往會形成一個錯覺,即認為先秦時代儒家就是占據(jù)主流地位。
事實上,儒家一直被當作參照系來提出不同的思想觀點,但儒家本身長期是弱勢的。到了戰(zhàn)國,孟子的時代,楊墨之學(xué)風(fēng)行,天下爭相論說,孟子正是看到“圣道不行”,起而著書立說。
墨家被概括為功利主義,而楊朱之學(xué)則被認為是個人主義。墨子講兼愛,即愛無差等,同等地愛每一個人,這與儒家基于家庭血緣的親疏倫理格局相悖;而楊朱注重自利,“拔一毛以利天下,不為也”,同時他也不需要天下拔一毛以利我,各人自掃門前雪,只需愛自己,縱欲享樂過此生。孟子從儒家的角度看去,楊朱只愛自己,不關(guān)心天下之人和公共利益,是“無君”;而墨子不論親疏地愛人,至親的父母也不偏愛,是“無父”?!盁o君無父,是禽獸也”,連人都算不上。
彼時雖是隔空爭論,但大師們的毒舌比之今朝,不遑多讓。
此時我們應(yīng)當再一次回味文首描述的亂離世道,這是一切思想的現(xiàn)實背景。楊朱有道家那種不在乎的意思,但他沒有更多超越性追求,只求自身逸樂。而墨子則相反,知行合一,他要起而改變。他認為,混亂之源、戰(zhàn)爭之禍,源于人們不相愛,“諸侯不相愛則必野戰(zhàn),家主不相愛則必相篡,人與人不相愛則必相賊”,于是他提出了兼愛理論。這又有點像后來新文化運動期間流行的無政府主義,軍閥與百姓,資本家與工人,以及所有人與人,都應(yīng)當相愛,達致和諧,“理論上說得通,事實上做不到”。
這是墨子最為可愛的一點。兼愛顯然體現(xiàn)出他身上具有宗教情懷,但他卻又是中國歷史上第一個具有科學(xué)精神,凡事“究其所以然”的哲學(xué)家。
既然兼愛,當然就反對戰(zhàn)爭,因此墨子的另一個重要思想是“非攻”,國與國之間不要戰(zhàn)爭,發(fā)起戰(zhàn)爭是不義的。同樣地,這也是一個奢望,春秋后期兩次晉楚弭兵,都不能阻止諸侯廝殺。但墨子提出一個有利于天下的論斷,不是說完就算了,你說我的想法不現(xiàn)實,我就干給你看。因此他帶領(lǐng)著弟子們,建立了一個獨立于任何政權(quán)的社會組織,研究軍事理論和軍事技術(shù),身體力行阻止戰(zhàn)爭。為首者稱為“鉅子”,一眾門徒,“赴火蹈刃,死不旋踵”。墨子是第一任鉅子,繼之者為禽滑釐,此外《呂氏春秋》記載,鉅子還有孟勝、田襄子和腹??!赌庸敗分惺黾埃訛榱酥钩ニ?,派出禽滑釐等300人,持守圉之器入宋以待楚師,而他自己則找到了幫助楚國的公輸般,一番沙盤推演,讓對方認輸。
讀者當然都知道,這種方法不可持續(xù),但讀到此處,想必也會被墨子精神所感染而熱血沸騰,“覺氣沸沸從十指中出”。又會想起《神雕俠侶》,郭靖黃蓉守襄陽,俠氣縱橫。的確,中國文化中的俠義精神,主要源頭就是墨子,而且他本人就是一位大俠。即便是罵墨子罵得最狠的孟子,也承認他“摩頂放踵,利天下而為之”。
如果我們認為,墨子認識滄海橫流的現(xiàn)實,止于人們不相愛,因此而嗤笑他的天真,那我們就是自己太天真了。墨子很清楚,問題核心之所在,是“階級固化”,龍生龍鳳生鳳,老鼠兒子會打洞。貴族的后代,就算是個白癡也一樣是貴族,一樣掌握權(quán)力。所以他又提出尚賢,“官無常貴,民無終賤,有能則舉之,無能則下之”,以此羅致人才,治理國家。這簡直就是在呼喚理性官僚制度和科舉制度了,因此他的思想也是非常深刻而先進的。他的“尚同”和“天志”思想,就是在當時對理性官僚制度、統(tǒng)一政令、建立有秩序的社會的想象。
在孟子看來,墨子這些想法,都是異端邪說。因為在儒家看來,天地是有秩序的,“天何言哉,四時行焉,百物生焉”,自然界每一個部分,每一種事物,都有各自的功能與職分,各安其分,就配合成和諧運轉(zhuǎn)的局面。折射到人類社會,這些功能與職分,就是不同的德,也就是不同的權(quán)利與義務(wù)。秩序大亂,是因為沒有各安其分,因而首先應(yīng)當正名,尋求名實相副。而我們認識自己的位置和道德要求,依靠的不是外力強行干涉,而是要撇除欲望,回到人性。
因此君子求諸己。人人求諸己,用常識就能感知什么是好,你認為對自己好的,就一樣去對待他人,你不想別人怎樣對待你,就不要同樣對待他人。
孟子堅決捍衛(wèi)孔子的思想,并且從理論上為孔子提供底層支持。我們都知道孔子“述而不作”,他只告訴弟子們對與錯,是與非,但從來不在艱深的理論上做太多闡述,所以子貢說“夫子之言性與天道,不可得而聞也”。孟子橫空出世,補上了這一闕如。
君子應(yīng)當求諸己,克己復(fù)禮,回到人的本性上來,那么必須有一個預(yù)設(shè)的前提,就是人性本善。孟子就是旗幟鮮明提出了性善論。他說:“人性之善也,猶水之就下也。人之所以異于禽獸者,幾希。善者,天下之達道也?!?/span>
善,是人的自然趨向,就像水一定是往低處流一樣。說完這一結(jié)論,孟子就要論證它。這是一個公理,證明起來最不容易?!叭酥援愑谇莴F者,幾希?!比艘彩莿游锏囊环N,和其他動物的相異之處極少,只有一點點。那一點點,就是人天生地具有道德感,也就是天性即善。
一個十分精彩的論證過程,以極簡的方式展開。他說:“今人乍見孺子將入于井,皆有怵惕惻隱之心,非所以內(nèi)交于孺子之父母也,非所以要譽于鄉(xiāng)黨朋友也,非惡其聲而然也?!?/span>
他設(shè)置了一個生活中常見的場景:在一瞬間,一個孩子就要掉進井里。孟子說,見到這一幕,就在這電光石火之間,任何人心里都會突然揪緊,下意識地就會出手相救。這一援手,不是因為我們想要和這個孩子的父母結(jié)交,不是因為我們想要在熟人圈子里獲得美好的名聲,也不是因為不喜歡聽到孩子在井里的哭喊。
事發(fā)突然,一切都來不及想,與現(xiàn)實利害毫無關(guān)系。為什么我們會有這種心與行的反應(yīng)?就是因為人性本善。
其言雖簡,但無法反駁。孟子在這一公理基礎(chǔ)上闡發(fā)了他的心性論?!皭烹[之心,仁之端也;羞惡之心,義之端也;辭讓之心,禮之端也;是非之心,智之端也?!睙o此四心,非人也。
后世加入了佛家修辭,所謂“明心見性”,其實就是由孟子而來。韓愈復(fù)古,是以孟子為儒家正宗;宋明理學(xué)所謂理、性、心,天理,性即理,心即理,學(xué)達性天,等等,都是對孟子心性論的發(fā)揚。
子夏、荀子、韓非子,法家之興
法家其實源自儒家,是對儒家理想主義的現(xiàn)實主義逆反,這一點,是孔子預(yù)料不到的。如果他地下有知,恐怕會氣得爬起來吧。
孔子不重法,而重禮。禮是教化,居上位者以身作則教導(dǎo)國人何為善,就會帶領(lǐng)舉國向善,人人都知道何為善,就不會行惡。在他看來,明文法條(刑)固然可以建立秩序,但那只是讓人不敢為,而非不想為。嚴刑峻法即便導(dǎo)向秩序井然,也是虛偽的秩序,因為人們不知善惡,不明禮義廉恥,這種社會令人窒息。以道德教化實現(xiàn)一個互愛、互信的社會,人在其中才有真正的舒適感。所以孔子說:“道之以政,齊之以刑,民免而無恥。道之以德,齊之以禮,有恥且格。”
由此顯露出孔子的天真,但也顯露出他的偉大,他始終相信人,反對暴政和警察國家。這也是周公創(chuàng)設(shè)禮樂制度的初衷,春秋雖亂,還是始終有堅守原則的賢人。比如鄭國子產(chǎn)鑄刑鼎,晉國賢大夫羊舌職就寫信去批評。春秋無義戰(zhàn),但在表面上,諸侯、大夫之間,還是不敢明目張膽逾越禮義要求。
子夏(卜商)是孔子文學(xué)科的高足,他到晉國創(chuàng)立西河學(xué)派,發(fā)揚老師的思想,但在為政方面,則脫離了軌道,認為法律和制度也是治國之利器。正因如此,他被同門鄙視,被稱為“賤儒”“小人儒”。
孔子死在公元前479年,三家分晉(公元前481年)之后三年,無論是從政治上,還是思想上,都標志著周公之禮的徹底淪亡,戰(zhàn)國拉開了序幕。
戰(zhàn)國之名,來自舉國動員的戰(zhàn)爭。春秋時的戰(zhàn)爭,主要是貴族帶領(lǐng)家臣上陣,規(guī)模比較小,幾千人上陣已經(jīng)是大戰(zhàn);戰(zhàn)場往往預(yù)先安排,對百姓的殺傷力也有限;雙方擺開陣勢,經(jīng)常還彬彬有禮,“君子不重傷,不擒二毛”,大夫在戰(zhàn)斗中見到敵方國君,甚至還會下車行禮。而在戰(zhàn)國,則是建立常備國防軍,舉國進行資源動員、人力動員,展開你死我活的滅國之戰(zhàn),但凡能行動的百姓,都可能被編入行伍。因此我們看到戰(zhàn)國后期,動輒幾十萬人廝殺,一次戰(zhàn)勝,甚至活埋對方數(shù)十萬兵將。
這樣的世界對于孔子,就是理想的反面,是人間的地獄。
然而,儒家后輩卻為這種地獄局面的來臨進行了思想準備。除了子夏,儒家大師荀子也是法家的領(lǐng)路之人。
荀子反對孟子的性善論,針鋒相對提出了性惡論。雖然他的本意是強化儒家思想的解釋力和現(xiàn)實性,卻誤打誤撞地為法家提供了哲學(xué)基礎(chǔ)。
“今人之性,生而有好利焉,順是,故爭奪生而辭讓亡焉;生而有疾惡焉,順是,故殘賊生而忠信亡焉;生而有耳目之欲,有好聲色焉,順是,故淫亂生而禮義文理亡焉?!?/span>
他認為人性本惡,而善是禮的教導(dǎo)之下呈現(xiàn)的“偽”,偽不是虛偽,而是人為。其本意是承認人性之惡,而突出禮的重要性,才能實現(xiàn)“貴賤有等,長幼有差,貧富輕重皆有稱者”的局面。而既然人性本惡,那么法律制度的規(guī)范也就很重要,“罪至重而刑至輕,庸人不知惡矣,亂莫大焉。凡刑人之本,禁暴惡惡,且征其未也”。
“隆禮重法”,這就是邏輯結(jié)論。
但后學(xué)之人,拿捏著人性惡這一點,“順是”發(fā)揚,制定嚴刑峻法,為政權(quán)提供歸集資源、整合社會、動員戰(zhàn)爭的方法論,一個嚴酷的世界隨之到來。荀子之法,是罪刑相等的公開的制度,而法家之法,是專制統(tǒng)治、玩弄陰謀的工具。
千萬不要以為法家提倡的是今天的法治,它只是一種禁制手段,一種隨著形勢進展而無所不用其極的統(tǒng)治工具,編戶齊民,連坐告密,一應(yīng)俱全。
荀子有兩個徒弟,韓非和李斯,前者為秦國的殘酷暴政提供理論基礎(chǔ),后者則幫助秦始皇掃滅六國,統(tǒng)一天下,并制定了“百代皆行”的秦政法。
韓非的理論,連西方文藝復(fù)興時期的馬基雅維利主義也望塵莫及。他們的目的都在強化君主權(quán)力,結(jié)束分裂局面,“為達目的不擇手段”。
他說,每個人都自私自利,好逸惡勞,哪怕是父子至親,也沒有什么倫理可言?!叭藶閶雰阂玻改葛B(yǎng)之簡,子長而怨;子盛壯成人,其供養(yǎng)薄,父母怒而誚之?!?/span>
因為人皆自私,所以造車的希望別人富貴,賣棺材的希望人們快死。
身為君主,也不要以為有威德就足以服人,說白了都是陰狠的利益關(guān)系。“后妃、夫人、太子之黨成,而欲君之死也,君不死,則勢不重。情非憎君也,利在君之死。”
在這樣一個“人對人是狼”的世界里,不要講什么道德,而要“重刑少賞”。“刑勝而民靜,賞繁而奸生。故治民者,刑勝,治之首也;賞繁,亂之本也?!?/span>
韓非的思想,實在令人脊背發(fā)寒,但在戰(zhàn)國后期,這一切都紛紛以“法”的名義,以“術(shù)”和“勢”的形式在現(xiàn)實中兌現(xiàn)。
韓非自己的下場很悲慘,漢代太史公評價他的時候,毫不留情,總結(jié)起來就是四個字:死有余辜。
儒者當然不喜歡他,但不意味著他說的不是真話。我們把他作為思想者來看待,置入歷史進程之中,他依然發(fā)揮了巨大作用。
儒家“重法”的學(xué)者,以及他們教出來的法家弟子,大多集中于三晉(韓趙魏),原因在于晉國公室被歷次削弱,權(quán)臣炙手可熱,到處都是亂臣賊子,弒君頻仍,最后豪門大族直接瓜分國家,自立為君。這是對周朝宗法制度和禮樂制度的直接顛覆,如果按照孔孟的理論,那些有權(quán)有勢的人,全都要釘在歷史恥辱柱上??鬃硬贿^黃河,與此直接相關(guān)。
《孟子》里有初見魏惠王時對國君言行的生動描述,可見他們心中只有私利,而且不憚外露:“叟!不遠千里而來,亦將有以利吾國乎?!蔽夯萃踔游合逋鯚o知無畏,孟子對他的評價是:“望之不似人君,就之而不見所畏焉。”
殘暴之君和亂臣賊子,在儒家面前俱是敗類,但法家提供了一套去道德化的政治思想,等于是為這些人做了理論辯護,因此在三晉之地極受歡迎。子夏的著名弟子有李悝、吳起,李悝又有個弟子叫商鞅。李悝是魏國人;韓非子是韓國貴族;申不害是鄭國人,但鄭國被韓國吞并后在韓國長大;慎到是趙國人;李斯雖是楚國人,但跟著趙國的荀子學(xué)習(xí)。
他們開創(chuàng)了一個孔子所說的“無恥”的世界。比如,吳起為了取得魯國信任而為將,親手殺死了自己出身齊國的妻子,母親死了也不奔喪。
法家?guī)椭T侯國動員起傾國之戰(zhàn),周朝分封“八百諸侯”,到戰(zhàn)國后期只剩下七國,全都在戰(zhàn)爭中打沒了。最后秦滅六國,秦又二世而亡,在那種幾近變態(tài)的意識形態(tài)驅(qū)使下,所有人都跳進了萬劫不復(fù)的深淵。
人民遭盡了劫難,而法家的變法者們,也基本上都沒有好下場,他們提倡的嚴刑峻法、陰謀詭計,最后反噬自身。李悝因為判決冤案,處決他人,被發(fā)現(xiàn)后,抵罪自殺;吳起在楚國變法,被守舊貴族殺死;申不害死因不詳,亦非善終;商鞅在秦國變法,得罪貴族,車裂身亡;韓非投秦之后被李斯陷害,冤死獄中;李斯參與秦朝宮廷政變,被“盟友”趙高設(shè)計處死。
秦始皇統(tǒng)一中國的功績無法否認,其中法家思想家和實踐家們起了重要的推動作用,后世繼承了統(tǒng)一的體制,并在西漢大儒董仲舒努力下形成了“大一統(tǒng)”的傳統(tǒng),使得中國這個文明體,具備了民族向心力。
但秦朝的統(tǒng)治實在令人心有余悸,漢朝政權(quán)和知識分子都普遍在心理上抵制其死灰復(fù)燃,儒家學(xué)說走進了政治文化中心。其后各家學(xué)說不斷在歷史的顛仆前行中融合,愈發(fā)燦爛。在儒家理想感召下,正如魯迅先生所云,“我們自古以來,就有埋頭苦干的人,有拼命硬干的人,有為民請命的人,有舍身求法的人……這就是中國的脊梁”。
如今再看先秦思想歷程,在紙面上與那些思想家做深入的交流,唏噓之際,也覺心旌動搖,久久難以平復(f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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