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我注定在山西電影里成為故人
那些聲名赫赫的中國導演們在空間和地域中把握時代,又在時代的截面中,領著我們去往山西,去向最熟悉的異鄉(xiāng)。
電影《來處是歸途》劇照
提到中國電影的中心,很多人都會想到北京。誠然,這里有中國最好的電影學院,有數不清的電影公司,有國內最濃厚的迷影氛圍。
但是,在距離北京不遠的山西,有人說,這里才是中國導演的夢工廠,因為這里“出產”了一眾有分量的導演,何平、曹保平、賈樟柯、寧浩、韓杰、米家山……
山西從來不是異鄉(xiāng)
到汾陽,一下火車,聽到尾音揚起、帶一點古意的方言,我竟然覺得很熟悉。
地處太原盆地西緣、呂梁山的東麓,汾陽這座小城以“汾酒”聞名,是導演賈樟柯的家鄉(xiāng)。這里幾乎所有人都知道賈樟柯,但看過他電影的卻不多。
1998年,賈樟柯創(chuàng)作了一小段文字:“1997年,山西汾陽。小武是個扒手,自稱是干手藝活的。他戴著粗黑框眼鏡,寡言,不怎么笑,頭時刻歪斜著,舌頭總是頂著腮幫。他常常撫摸著石頭墻壁,在澡堂里練習卡拉OK,陪歌女枯燥地軋馬路,與從前的‘同事’、現在的大款說幾句閑言淡語。他穿著大兩號的西裝,在大興土木的小鎮(zhèn)上晃來晃去?!?/p>
這是電影《小武》的開頭。
由此,賈樟柯參與了中國電影的一個重要時代,而這是他借由對家鄉(xiāng)的懷念以及記述,得以完成的。
自賈樟柯以后,中國又迎來了好幾位重要的山西導演。
2003年,寧浩還沒有錢拍商業(yè)片,他自編自導自攝,總共花了4萬元成本弄了一部《香火》出來,致敬老師韓小磊。
《香火》的主角是一個和尚。
寺廟佛像倒塌了,和尚需要籌3000元修葺佛像,在走訪佛教科和文物科的路上屢屢碰壁。他決定化緣籌錢,卻在半路上被警察抓進派出所。在那里,和尚遇到幾個被抓進來的風塵女子,她們愿意幫和尚的忙。后來和尚在路上遇到一個正在談對象的小伙子,一個一心救治患病妻子的丈夫。因為與這些向命運索求安慰的人的相遇,和尚做起了算命的行當,最后賣掉自己的念珠,籌齊了錢,回到寺廟,卻看到寺廟即將被拆的消息。
寧浩還在老家念中專的時候,就有一個和尚朋友。跟這個朋友的朝夕相處,讓他意識到和尚僧侶這個身份在當時的社會里處在一個世俗化而相對尷尬的境地,于是他寫了這個故事。
接著,曾經在《三峽好人》中擔任副導演的韓杰,在2006年拍攝了自己的長片處女作《賴小子》,全片在他的家鄉(xiāng)孝義取景。
《賴小子》以一次打人事件開端,煤礦公子溜溜遭到混混小四的襲擊,溜溜和兩個好友喜平、二寶找小四尋仇,將對方打得奄奄一息;得知小四有可能身亡,他們三個踏上逃亡之旅。這部電影也受到了賈樟柯電影構建方式的影響—平視個體的經歷,聯系社會現實,以至時代。
韓杰后來回憶起這部處女作,認為這個故事滿足了他“人生實踐中缺失的一部分人性意識,具體來說就是暴力和反叛……以及虛實交雜的鄉(xiāng)愁”。
韓杰生于1977年,在他的少年時期,煤窯是一個重要的成長背景,整整一個時代的復雜生態(tài),都因此產生。
煤礦,幾乎是山西的名片,它讓這個古老而閉塞的省份開始狂飆。與韓杰同時代的很多年輕人,在其中度過了混亂失序的青春。
再后來,韓杰去東北拍《Hello!樹先生》,盡管口音、地域都不一樣了,但依然在講煤礦的事,樹先生就是煤礦人生存狀態(tài)的一個縮影。
同一時期,以《有人贊美聰慧,有人則不》為獨立電影界熟知的導演楊瑾,在2004年花費不到1萬元拍出了《一只花奶?!?。當時,他的長片處女作電影的主角,叫“楊晉生”。2007年山西稷山女導演王晶又拍了一部《街口》,在山西戚縣的一所高中的小混混幫派當中鋪開敘事,同樣有著殘酷青春的底色。
在北京,我去找韓杰,跟他聊了有關處女作的問題:為什么這些山西導演的處女作都在家鄉(xiāng)取景,并帶有自傳性質?
與韓杰同時代的一批導演生長于DV時代,這是第六代中國導演的時代,也是中國獨立電影興起的時期。
獨立制作,則意味著最大程度不受資方限制,電影作者能夠比較自由地抒寫。但與此同時,沒有體系規(guī)模的資金支持,也使得導演必須尋求最便宜的制作方式。
從家鄉(xiāng)取景,是因為成本可控。從身邊的見聞當中尋找第一個故事,韓杰認為,這是一種創(chuàng)作規(guī)律。
韓杰對電影的興趣,源于父親給他買的一臺鳳凰牌相機,以及當時在山西縣城常見的錄像廳。
錄像廳是一代人的影像啟蒙,作為一個時代意象,它在賈樟柯的電影中也常被調用。
韓杰很早從山西出來,沒有在山西完整度過自己的青春期,但他仍然認為,自己在山西完成了早期重要的一些審美訓練。
山西早期對外交通不便,在文化傳承上比較穩(wěn)定,韓杰是在非常具有沉淀感的文化氛圍中成長的。
山西是一個古建筑大省,那些保存良好的寺廟、祠堂、大院,讓韓杰從小就注意到了自然環(huán)境與人文布局之間如何關聯。韓杰提到了一個非常有意思的事情—進入山西的建筑,在其中穿梭,賦予了他早期的空間感;如何觀賞一個建筑,也成為他最早的關于攝影取景和構圖的訓練。
在空間中把握時代,成為這一批在山西拍攝處女作的導演之間的重要共性;他們互為補充,記錄下山西的歷史截面。我們作為觀眾,正是從這批導演的影像當中,習得了山西的口音,對華語電影來說,山西從來不是異鄉(xiāng)。
文脈與影脈的切磋
“山西的文化有一種連續(xù)性”,在記者與韓杰的交談中,他特別提到了山西文化的代代傳承。這或許與山西的交通有關系。
相比自己的兩個鄰居陜西和河南,山西被太行山、呂梁山、黃河圍困其中,交通上更為閉塞。
地理上的封閉性,反而讓這個地方能夠誕生獨特而固定的藝術形象,并且,封閉聚集的農耕生活,還讓山西人勤思,就像韓杰說的那樣,“如果我們是游牧式的生活,可能很多文化就在交流中散失掉了,但是人長期生活在同一個地方,就會不斷地思考自身”。
明朝在太原南部興建永祚寺,凌霄雙塔又叫“文筆雙峰”。雙塔矗立,形似毛筆,開掘水庫,猶如“墨池”。
有民間說法,修建這些建筑,是為了振興文運。韓杰覺得這種說法很有趣,這種重視文化的氛圍或許給了當地人一種積極的心理暗示,“山西出人才,也許某種程度是一個玄學的結果”。
山西是有文脈的,這一文化傳承特點也影響了與這片土地相關的電影創(chuàng)作。
山西的電影起步很早。1935年,山西第一家專營電影機構西北影業(yè)公司在太原成立。公司成立以后,上海聯華電影制片廠導演石寄圃和演員郝恩星、劇作家宋一舟擔任骨干,設演藝人員訓練班,教授“電影拍攝術”“表演術”“化裝術”之類。
訓練班有30多個學員,其中年齡最大的一個演員學員,在來到電影公司之前入過獄、當過老師,屢次因為在課堂上傳播進步思想被捕,流浪十年,頗富傳奇色彩。
這人就是趙樹理。
他最終沒有成為一個電影演員。1943年,趙樹理在山西遼縣(今左權縣)采風時,根據當地一場命案創(chuàng)作出小說《小二黑結婚》,掀起“小二黑熱”。同一時期,山西涌現了一批以本土生活為主要題材、筆觸貼近群眾的作家,他們因為“接地氣”的寫作意識而被稱為“山藥蛋派”。
1952年,“山藥蛋派”作家馬烽得知賈家莊成立了一個農業(yè)合作社,卷起鋪蓋來到了這里,從此扎根。1956年起,他擔任山西省文聯副主席,并兼任汾陽縣委書記處書記,還在賈家莊度過他人生中非常重要的一段創(chuàng)作時期。
1959年,他創(chuàng)作出《我們村里的年輕人》的電影劇本,電影在山西汾陽的栗家莊、楊家莊取景。
其中,喬羽作詞的插曲《人說山西好風光》,曾經是一代人心目中的“山西省的代言曲”。情景喜劇《我愛我家》里有一集,傅明通過在比賽上演唱這首歌,找到了年輕時期革命時的戀人,這一集的標題就取自歌詞,“兒女正當好年華”。
60年后,曾經的年輕后生賈樟柯也已經不再那么年輕。他回到家鄉(xiāng),牽頭在賈家莊舉辦了“呂梁文學季”,主題是“從鄉(xiāng)村出發(fā)的寫作”。
當地村民很多都是第一次見到莫言、阿來、格非、歐陽江河,而半個多世紀以前,馬烽就曾經將自己隱入百姓之中,在田間地頭收集故事與時代。
賈樟柯21歲的時候,出于對外界的向往與好奇,帶著幾本小說離開汾陽,而此后的時間里,汾陽卻牽絆了他創(chuàng)作的主題,“一個人只有離開故鄉(xiāng),才能真正獲得故鄉(xiāng)”。在中國,有些導演出名,但是你未必知道他的故鄉(xiāng)是哪里,而賈樟柯是例外。
對故鄉(xiāng)的不斷回望,讓他發(fā)現自己與馬烽之間存在一種深刻而微妙的聯系。“幾十年前有一位作家在山西寫小說,幾十年后有一位導演在這里寫劇本,大家都是在這樣一個相同的小地方創(chuàng)作,而他經歷過的事情我并沒有經歷過?!?/p>
深感于這樣的情感聯結,賈樟柯決定拍一部以作家為講述主體的電影,第一個人物就是馬烽。
賈樟柯找到了他的女兒、他的同事,試圖還原那些“他沒有經歷過的事”,然后是賈平凹、梁鴻、余華,他們的講述匯入鄉(xiāng)土寫作的河流。
馬烽和賈樟柯之間,有一條清晰可見的“影脈”出現了。
電影《小武》《夜幕將至》劇照
愛電影的人歡聚一堂
8月,第七屆賈家莊86358短片周,在山西汾陽賈家莊種子影院開幕。這個在鄉(xiāng)村舉辦的短片節(jié)展已經開辦了7年。策展人徐志鵬說,以前說起汾陽好像只有白酒,現在賈家莊的文化活動搞得不錯,給汾陽創(chuàng)造了新的文化氛圍。
短片周除了展映來自世界各地的優(yōu)秀短片作品,還專門有一個單元“本土力量”,意在扶持山西本土電影創(chuàng)作者。
一個頗為有趣的事實是,山西不僅“盛產導演”,還擅長“培養(yǎng)導演”。《路邊野餐》的導演畢贛、《隱入塵煙》的導演李?,B,都是山西傳媒學院的學生。
徐志鵬解釋,本土力量單元能夠幫助山西高校熱愛電影的學生來到一個更大的平臺。比如,山西工商學院,在影視教育上可能比較薄弱,他們的學生得到的創(chuàng)作環(huán)境就比較封閉,短片周讓他們能夠找到更高水平的電影人進行“切磋”或者合作。工商學院的楊淵是第二屆短片周的志愿者,然后第三年、第四年他是帶著作品來的。
“迷影”氛圍不光產生于年輕人和創(chuàng)作者之間。短片周展映期間,徐志鵬會看到周邊的村民也來排隊取票,甚至有很多村民已經把短片周當成一個年度的節(jié)日。“短片周又來了,又可以去種子影院看電影?!?/p>
讓電影和藝術走進鄉(xiāng)村,本就是作為創(chuàng)始人的賈樟柯當初把短片周帶進賈家莊的重要原因。
在與汾陽相距不過幾十公里的小城平遙,它的電影展—平遙國際電影展,已經成為中國最重要的電影文化活動之一。
2016年,賈樟柯和他的團隊帶著提案回到山西,決定在山西創(chuàng)辦一個國際電影節(jié)。第二年,賈樟柯宣布,平遙國際電影節(jié)成立,第一屆在平遙古城成功舉辦。
時任平遙縣委書記石勇在接受采訪時曾說,他與賈樟柯一年見了不下50次,研討電影節(jié)落地的細節(jié),并與之達成了三年之約—在電影節(jié)前三年,政府每年對電影節(jié)給予政策和資金扶持,第四年,平遙電影節(jié)如期完成約定,實現市場化運轉。
很多去過平遙國際電影展的人都會發(fā)現,電影節(jié)真正的意義其實非常單純,就是讓愛電影的人歡聚一堂。
節(jié)展場地設在平遙古城內部,由柴油機廠改造的平遙電影宮已經成為平遙一景,園區(qū)里面的建筑多以賈樟柯的電影命名。展映結束之后,導演、編劇、演員、志愿者、影評人端著酒杯,去舞會跳舞,有可能遇到賈樟柯。
在一個小縣城辦國際影展,是賈樟柯的電影實驗,也是山西的一次冒險。
這個以介紹和挖掘新人為特色、關注青年創(chuàng)作者的年輕的電影節(jié),在賈樟柯之后,為山西的電影書寫找尋了新的可能的路徑。
平遙國際電影展策展人吳覺人,回憶起這些年來從平遙走出的山西本土電影創(chuàng)作者:牛牛導演的《軍軍》、劉澤的《來處是歸途》、常標的《牢山》……他們一直在山西默默創(chuàng)作,并且都對周圍的現實存有敏銳的直覺和強烈的關懷。吳覺人覺得,這是一種非?!吧轿鳌薄⒎浅V档米鹁吹膭?chuàng)作氛圍。
去年第六屆平遙國際電影展上,曾在《牢山》飾演男主角的菅浩棟,作為導演后,其新片《夜幕將至》獲得了“費穆榮譽”最佳影片。
菅浩棟是山西人,畢業(yè)于山西大同大學,影片講述一個離鄉(xiāng)多年的山西人回老家參加葬禮一路上的見聞。這是一個典型的山西培育又關注山西的本土導演。
他們呼應著山西的“影脈”,以在地的言說,參與并形塑了山西的現實主義創(chuàng)作傳統,同時又展現出新一代的生猛與獨特。
吳覺人是山西的“外人”,但是借由平遙,他每年都會來到山西待一陣子,也常常接觸山西的電影創(chuàng)作者。當被問到為什么山西的導演總是成批出現,他覺得,可能根本上還是因為山西有著一個穩(wěn)定的文化氛圍—這與韓杰的感受完全一致。
談及這些個性迥異,卻依然能夠在同一語境下對話的導演,吳覺人想,這種北方式的穩(wěn)定的文化氛圍,造就了他們在創(chuàng)作上的共同傾向和感知。“不管創(chuàng)作者跟這種與生俱來的社會文化氛圍是在對抗,還是在審視,還是在對話,這種關系會決定和影響著這些創(chuàng)作。”
9月,正是北方最舒適涼爽的秋季。經歷了剛剛過去的暑假,平遙古城里人不算多。再過一個月,這里將第七次迎來獨屬于它的電影盛會。我們都在期待,下一個山西創(chuàng)作者被山西發(fā)現,被世界發(fā)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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